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帆帆放下毛笔:“孔子。我想把这字送给栾叔叔,可以吗?”

又不是书法家,还敢随便送人,诸航不敢笑,怕伤了帆帆的自尊心。“你先给我讲讲这几句的意思。”

帆帆点点头:“仁者不忧,是说一个人内心无比仁厚、宽和,就可以忽略许多细节不计较,可以不纠缠于小的得失,这样的人就会活得快乐。知者不惑讲的是我们无法左右外在的世界,只有让内心的选择能力更强大,当我们明白如何取舍,烦恼也就没有了。勇者不惧最好理解,一个人的内心足够勇敢、开阔,就什么都无所畏惧。孔子说做到这三点,就是一个君子了。”

“那栾叔叔拿着你这字,压力可不是一般大。”

“我不是要求,我是想向栾叔叔表达我对他的敬意、谢意。要不是他救了妈妈,我……”帆帆眼眶一红,急忙低下头去。

诸航愧疚地拉过帆帆,轻拍着后背,安慰道:“妈妈命大,不会有事的。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要不是脚不太方便,她可以立马给帆帆来个托马斯全旋。

帆帆推开诸航,无力,无语。“妈妈,你以后要小心更小心。”不知道妈妈会不会听进去,唉!

诸航重重点头,向外看了看,小声地问:“没告诉大姨吧?”

“爸爸不让告诉其他人。”

“就是,又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没啥好说的。”诸航可是怕了诸盈的眼泪,耳朵里听着唐嫂在厨房里喊,好像是排骨汤好了,让她到餐厅等着。上天啊,她又不是生孩子,不是排骨汤,就是鸡汤、鱼汤、鸽子汤,她完全成了食肉动物。想假装没听见,帆帆在一边责备地注视着她,只得乖乖地跳去餐厅。

吴佐夸道:“诸老师,你这单脚跳的姿势越来越美,要是奥运会有这项目,你准能入选国家队。”诸航听得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

知道必有一次这样的谈话,当卓绍华在诸航面前坐下,诸航潜意识里想逃避。

宁城没有暖气,湿冷的冬夜开着空调取暖,温度太低,空调一直在启动,声音有点大。诸航的手无意识地在沙发背上画来画去,医生不知在她脚上涂了什么药膏,味道真不咋样,首长一点也不嫌弃,还把脚抱放在他的膝盖上。“栾逍老师的伤怎样了?”她挑了个安全的开头。

“恢复得不错,但年前回不了宁大。”那双握枪的手伤成那样,至少得一个月才能痊愈,吃饭都要人喂,李南知道了怕是要暴跳如雷。

“我们还要回宁大?”事情不是快到尾声了?

卓绍华淡然地抬了下眼:“当然,那是你们的工作。”

呃,来真的?那下学期不是还要开门新课,苍天,她怎么应对?诸航愁上了。卓绍华一眼洞察了她的心思,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心大呢?“别想那么远,先把眼前的事做好。”

诸航呵呵笑,欠身拉过首长的手,十指紧扣。“王琦那事处理得怎样?”

卓绍华不说话,“王琦”这两个字像个禁区,不能碰,一碰就想起雪夜里她苍白着脸倒下的样子,呼啸的江风,滔滔江水,他在桥上都像是站立不住。吴佐的电话是打给秦一铭的,他和政委在办公室谈事,秦一铭都忘了敲门,就那么冲了进来。冯坚是最后见到诸航的人,很快就找到了那家网吧。天虽然黑,街上行人也不多,但一个男子趴在疾驰中的车顶上还是很引人注目的。“我以为是拍电视,哇,那人是武替吧,动作真不是盖的。哦,他们奔那边去了。”那边是长江一桥,今天限行。正是晚饭时间,管理员恰好走开了几分钟,王琦就是在那时冲过去的。

“栾逍老师这次会有嘉奖吧?”诸航撇撇嘴,无奈地换了个话题。

会记一个三等功,王琦这件事牵涉面之广、时间之久、人员之多,很令人震惊。王旭政委乐得嘴都合不拢:“卓帅,就是辛苦了诸老师和栾中校,不过咱宁城军区在这年末打了这个漂亮仗,在上面可是露脸了。”

“我呢,有没有奖金?”诸航做出一脸财迷相。

“诸航,你去那家网吧并不是巧合,王琦这事并不是瞎猫撞上死老鼠,对不对?”

首长说俗语,就代表很生气。生气的首长,还是有一点吓人的,过程怎样忽视好了,结果不错就行,为什么不睁只眼闭只眼呢?宁大教职工有一千多,王琦在里面,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可是她却不能不注意他。她所听到的看到的和他有关的事,都透着一股古怪,她忍不住想去寻找原因。可能是她处理不当,像栾逍所讲,她不慎惊动了他,其实也是把他逼得现形了。

“首长,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到,不该独自去那个网吧。”她识时务地道歉,绝不推卸责任。

卓绍华蹙了蹙眉,心头的无力感更浓了,同时又觉得惊讶。天赋这东西,真让人没办法,这孩子不仅是计算机天才,在刑侦上面,也有着过人的机敏。“每一次下达任务,我都对战士们说,努力完成任务,我等你们凯旋。为什么说努力,而不是说必须?执行任务的时候,无论计划多周密,总有意外发生。如果超出了他们的能力,他们首先应该珍惜的是自己的生命,不是作出孤勇的牺牲。有了生命,一切才会有意义。军人不会说万一,不会说如果,更不去假设,我们时刻面对的只有两个选项:生与死。诸航,你真的要学会理智地处理事情,栾逍不可能次次都在,你得学会不让自己置于危险之地。”卓绍华不是个悲观的人,但也绝不盲目乐观,这件事,稍稍偏斜一点,军中损失的是杰出的栾逍中校和诸航中校,他呢,则永失所爱。不是不后怕,夜里从梦中惊醒,抽完三支烟才能平静下来。

“我知道了,以后我改,一定改!”泪奔,多大的人了,还像学生一样在老师面前保证。

看她挤眉弄眼的样儿,卓绍华真是啼笑皆非,气得敲了下她的额头,低头认真地查看伤脚。“今天怎样?”

“非常好,后脑勺也不疼了。”首长不再黑脸,诸航也活泼了,跳起来硬和首长挤一张沙发。“我听说了一件好玩的事,专门负责和王琦联系的那家公司的一个精英男,有五个私生子?”

“听谁说的?”

当然是吴佐,知道她闷,打听到一点事就颠颠地跑来告诉她。那精英男最近一个头两个大,就差精神分裂了。不知打哪跑来的两个女子,轮番在公司和他家哭诉,一个牵俩小孩,一个扯三个,女子都是尤物,口齿伶俐,张口狗血剧情直奔,动情处声泪俱下,一口一个负心汉,几个小孩不过牙牙学语,“坏爸爸”三个字却说得清晰无比。

这一听就是成流氓的手笔呀,果然够劲。那精英男是第一批被策反的人员,像传销一样,属于上层,成玮是他倾尽全力钓的一条大鱼,没想到这鱼在咬钩前弃他而去。他还来不及懊恼,沧海已变桑田。宁檬不是鱼,最多是他钓鱼时,池塘边长的那丛芦苇而已。

诸航再次回到宁大,期末考已是最后一天了。冯坚差不多只写了个名字,就冲出教室,将诸航堵在办公室里。“诸老师,我怎么都联系不上你,你是不是准备失信于我?”诸航坦荡地撒谎:“你想多了。前一阵太累,出去度个小假,那儿手机信号不好。”冯坚愤怒道:“我早就看不惯中国移动了,诸老师,我给你换个手机,联通还是电信,你随便挑。”

诸航敷衍道:“这事得慎重,我要好好想想。你再回去考个十分钟吧,兴许能及格呢!”

冯坚视分数如草芥,拿委屈的小眼神瞟瞟诸航:“你不在时,我心情很不好,想找栾老师聊聊,他竟然也不在。”

栾逍现在北京治疗,被李南强行带走的,好像对首长还发了一通火,不过,首长没和他计较,说可以理解。再见栾老师要明年开学了,要怎么打招呼呢?

“诸老师,快别这样笑,傻乎乎的。”

诸航瞪了冯坚一眼,将他踢出办公室。刚坐下,思影博士眼红红地从外面进来了,这是她眼眸的本色吗,有红血丝,深琥珀色。诸航不说话,静待思影博士发言。

思影博士一发言,诸航差点吓趴下:“诸老师,我不想活了。”

死亡的经验虽然无人可传授,可是死之前的感受,诸航刚经历过。“思影博士,世界如此美好,阳光如此明媚,风如此……”北风五到六级,小刀子似的戳人,生疼生疼,但可以让人清醒地认识到生命的存在。

“校长想把我介绍给罗教授,我觉得他老糊涂了。我和罗教授,就像鲜花与牛大便,这明摆着欺负我……你不这样看?”没有人附和,思影博士郁闷了。

诸航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笑了笑:“你和他是不合适。”该去实验楼了,其他人怕是早到了!

当枝干上的树叶悄然泛黄,忙碌的人醒悟道:哦,秋天了。树梢上挂着冰棱,枝丫间有未融化的落雪,嗯,现在是冬天。诸航推开实验楼办公室的门,看着呈60°角摆放的两张办公桌,它们是否知道,它们的主人都要离开了。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站着几个面色肃穆的高大男子,门边也有两个,看到诸航轻轻点了下头。“他要求在里面待一会儿。”其中一个轻声道。

“我可以进去吗?”诸航问。

那人看了下同伴,然后让开了身子。

罗教授静静地坐在摆放着一堆实验器皿的台子前,仍然是一头蓬乱的头发,洗得不能再旧的白大褂,像一座沧桑的雕塑。器皿上映着诸航变形夸张的身影,他挑了下眉,没有回头。

他的脸上除了冷漠,很少有其他表情。不知怎么,诸航依稀看到了一丝怅然若失。

“没想到吧?”他对着一只三角皿问道。

“中国人穿衣、做人都会用一个词:扬长避短,犯傻的人才会自暴其短。”话说出口,再细细回味,好像哪里不对劲。这些年,他一心一意搞研究,人家说文人相轻,搞研究的人骨子里也是有点霸道、独断,这个并不奇怪。他受尊重,有项目,有资金,有场所,有人手,日子可以继续这样过下去,他怎么突然把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就是一开始怀疑不到他身上,也会要他配合调查,也会对他多加关注。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舒服,罗教授脸上露出满意之色。“我对衣着不讲究,做人也不成功,唯一自得的就是我的研究。九月的那个晚上,当我得知有人冲进实验室,我猜测我的身份可能被泄露了,但对方对细菌项目了解得并不清楚,他故意把这个假情报给第三方,这样事态扩大,你们肯定要参与进来,他在等着看水落石出。我不知他从哪个渠道得到的信息,我想他手里应该还有不少,这可能才是开始。”

这谁呀,做好事都不留名。虽然是投石问路,但效果明显,一下子爆了俩,这实验楼的风水看来不太好。“然后你就乱了阵脚?”

“信号暴露,不能再与外界联系,我又不知道你们了解多少,只能主动进攻。我一直不解,你们是怎么发现我的?”他自以为做得很隐秘、周全,至少不应该这么快找上他,毕竟他是细菌项目的研究者。

诸航找了张小圆凳,在他身边坐下,看他用纸巾擦拭着器皿。“考试时,我们有时候会碰到一道从没见过的选择题,常用的方法就是排除法,这样做的准确率很高。我到宁大后,每个部门的系统我都以我的方式进去过,但你这儿我试了几次,都被防火墙拦阻了。我想你也察觉了,然后,你沉不住气在我的电脑上动了下手脚,你不知我的电脑里有个设置,我可以反追踪,再后来食堂发生了中毒事件。时间上那么巧,我把其他选项都去掉,留下的那一个就是你。说实话,那一刻,我对自己也产生了怀疑,可我坚信自己的直觉。”

“你是一个考试型学生,很适合国内现在的教育模式。我中学的时候偏科严重,吊车尾上的大学,幸好还选了自己喜欢的专业。”罗教授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好像在凉风习习的午后,站在走廊上,端一杯茶,和学生聊起自己的陈年旧事。

诸航缓缓地举起右手:“罗教授,我也有个问题。”

罗教授亲切道:“请讲。”

“为什么?”明明满心满眼里都是研究,明明笨拙得处理不来这样复杂的情形,却还走上这条险峻的羊肠小道。

罗教授笑了,很羞窘的笑意。“悬梁刺股两年,终于考过了托福。尽管我非常喜欢生物科学,可是我的资质很一般,我有点跟不上进度,班上有个同学总是帮助我。在他的帮助下,我顺利完成了硕士论文并开始攻读博士,这个细菌数据项目,我在读博士时就开始研究了,只是没有进展。我那位同学说他可以和我合作,成功了数据都给我,但我也要帮他做点事。我问难不难,他说接受下培训就可以。”

“是计算机方面的培训?”

“其实我计算机水平并不高,只不过那培训是针对性的,比较专一。”

“你们有专门的卫星提供信号,很难破解。”

“应该是吧,博士毕业后,我回国在宁大任教,细菌项目被军方采用,我也接触到了一些事情、一些人……”罗教授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无措地低下头。

诸航沉默了,这个人,对物质没要求,对爱情没想法,对权力不感兴趣,不懂享受,没有朋友,但谁能说他不贪婪呢?

时间到了,罗教授脱下白大褂,留恋地看了又看。下楼时,诸航喊住他问王琦去哪儿了,他说王琦家里有事,请了几天假。

诸航笑笑,目送他上了车。

手机响了,冯坚又在找她了,真是一刻不得消停。诸航拍拍实验楼前的大树,回头看看,这儿这么僻静,以后能干吗用呢?

栾逍住的是单人病房,李南要求的。护士过来撤了输液袋,今天就没啥事了。腿和脚的擦伤好得差不多了,脸颊上的肿也早消了,就是手腕还用不上劲,掌心恢复得慢,因为他总忍不住曲起来,医生气得把他的手缠得严严实实,这下好,成了行动不便人员,还请了护工。

栾逍举起双手,咧咧嘴,放弃地放下了。他想曲起手指只是想回味下那天牵着诸航的感觉,怎么回味,都是冷冷冷,书上写的什么细腻柔软,像微小的电流一般让人战栗,看来都是骗人的。

没有她的任何消息,也不要打听,有卓绍华在,她肯定会很好。

“砰!”门是从外面被人踹开的。栾逍庆幸这是单人病房,要不李南大校不谈面子,里子也全丢光了。“南哥,咱是有素质的人,以后能用敲的方式进来吗?”

李南眼睛血红,像只扑空猎物有点气急败坏的猛虎。“你就给我在这躺尸吧,功劳全给人家抢去了。”

栾逍好脾气地笑着:“看在我是病人的分上,请别吊人胃口了。出啥事了?”

李南大马金刀地坐下:“人质事件破了,又是个间谍案,再加上对岸间谍策反学生这件,宁城军区现在可是风头无两,正好给卓绍华又镀了层金,离任得风风光光。你明明是我的兵,差一点丢了命,凭啥我们夜剑连匙汤都分不到?我这根本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哦,原来李南大校犯了红眼病。“我不是有个三等功吗,没赔太多。”

“你这个没出息的,见识这么浅。不行,不能这么算了,你出院后给我回夜剑,宁大那儿不要去了。”

栾逍不说话,就这么微笑着安静地看着李南,把李南看得极不自然:“你个特种兵给他老婆做保镖,哦,就他老婆是个宝,你是根草吗?这明显是看不起人。”

“南哥,你在颠倒黑白,我的任务……”

“差不多,反正是跟在他老婆后面。”

“人家老婆叫诸航中校。”李南大校有时候粗俗得真让人无语,“我不是草,但人家还真是个宝。”栾逍的语气不禁温柔起来。

李南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嘀咕道:“早知道那时候就把她扔特罗姆瑟不管了,省得现在让我心堵。”

“特罗姆瑟?”

李南挥挥手:“过去的事,不想聊。”

特罗姆瑟是挪威的吗,那儿的冬天特别寒冷,白天也短,运气好还可以看到极光,诸航去那里干吗?栾逍打量着李南,把疑问默默咽了下去。“今天是农历什么日子?”

“腊月十二,我问过了,你再待个五六天就能出院,到时候我找人来接你。”

“谢谢南哥。”

“真谢我就给我出息点,找个机会整整那个诸航。”

栾逍心道:李南大校不仅要治眼睛,这心眼也得动动手术,太小了。

卓家今天特别热闹,恋儿回来了。送她回来的,是成功一家三口。女儿晔晔这一阵和恋儿玩得多,听说恋儿要回宁城过年,哇的一声哭了,成功是个慈父,抱了女儿,携着刚放假的妻子单惟一就去了飞机场。

可能是离家有点久,恋儿站在客厅里眨巴眨巴眼,瞧瞧这,瞧瞧那,再仰头看看唐嫂和诸航,应该是确定了,没错,这儿是她的主场,一声狂喜的哨子音直冲云霄。俩孩子的笑声和闹声,把楼上楼下都填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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