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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严给我送酒来的时候,后面跟着个约摸十四、五岁的姑娘,那姑娘长了双水灵灵的大眼,身子略有些单薄,个头倒比我高了些。

乔严将那坛酒放下,“你不是整天嚷嚷着要瞧我的笑话,呐,这不是了。”

我瞧了眼乔严皱紧了的眉头道:“你怎的和一个小姑娘置气,也忒小气了。”

乔严说:“那她要嫁我,我也得娶她吗?”

我将那酒拆开闻了闻道:“娶就娶呗,你也一把年纪了。只不过这酒不对,我要的花酿,你给我提女儿红干什么?”

乔严未搭话,看着桌子半晌不言语,很久才说:“她是永安王府的郡主,和将军府的二公子从小便定了亲。”

我闻言一愣:“所以说,你应该叫她嫂嫂了?”

乔严转头瞪了我一眼,将那坛酒倒了一碗,仰头饮尽,“我也想娶她啊,可怎么娶?”

我一顿,转头看向屋外,那姑娘正对着院子里的花喃喃自语,不晓得说了些什么。似乎是察觉到我的视线,转过头来,狠狠地瞪着我,却又似乎有些委屈,仿佛下一秒就能哭出来。

我跟乔严说:“要不你们私奔吧?”

乔严似乎不怎么想继续跟我说话,只是不停地喝着手中的酒。末了,他说:“你帮我劝劝她,二哥本就没有多少日子了,我怎么能跟他抢。”

我看着他有些泛红的眼眶,顿了顿,说:“好。”

因着先前卖了几个较好的故事,故而前来我这里卖故事的人日益增多。大部分是一些妇人或者姑娘,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粗糙大汉或者文弱书生,有时候说到尽兴处便要酒喝,我常常让乔严来送酒,便和他相熟了起来。

乔严酒酿得好,酒品却不行,喝醉了便什么话都往出说。有一次非要来和我拼酒,我酒量不行自然不会和他硬碰,和着茶水糊弄他,最后倒将他灌得晕晕乎乎的,乱七八糟跟我说了一大堆话,其中真真假假我不计较,也就将就着听。

直到这个叫白衣衣的姑娘出现,乔严才变得正经了许多,也变得拘谨了许多。

乔严初识白衣衣是在盛夏,日头透过院中的槐树照在肩头,浓浓的燥热感让乔严苦不堪言。好不容易将那日要卖的酒全部搬到院子里的时候,乔严已经上气不接下气,瘫在阴凉处直喘了。

树影斑驳下,他就瞧见一个丫头骑着一匹与她身形不大相称的白马,朝他慢慢走来。待走近的时候,乔严才发现这姑娘似乎是生着气的,眉头皱得紧巴巴的,满脸的怒意溢于言表。

不知怎的乔严突然觉得好笑,嘴角弯起的时候恰巧对上那姑娘的目光,乔严没来得及收,只好讪讪地干笑了几声。

姑娘变得更加生气了,提起手上的鞭子便向他抽了过来:“你笑什么?”乔严慌忙侧身一躲,站起来道:“姑娘家家怎么脾气这般暴躁……我……”

还未等他说完,姑娘的鞭头突然一转,一下子甩过去,他院子里的酒便烂了一半。乔严这才反应过来这小丫头是来真的,赶忙上前去扯她的鞭子,姑娘自是没有他力气大,转瞬便被他抢走了鞭子。

乔严站在烂酒坛边,瞅了半天,随后转过身去看马上的人,阳光洒在她浅色的发丝上,乔严突然想起了他养的那只猫,于是他慢慢道:“少算二百两,赔了我银子我既往不咎。”

马上的姑娘显然愣了一下,顿了顿怒道:“你做梦!”

乔严眯了眯眼,笑了笑一把将姑娘从马上扯下来,随后将那马牵到了后院拴起来。转回来道:“这匹马和这把长鞭算是抵债,啥时候拿了银子来,啥时候还你。”

姑娘显然此时才反应过来,愤愤道:“你放肆!”旋即便要往后院走,乔严一把扯住她的胳膊笑眯眯道:“你再不走,我就把你留下来抵债了,搬酒可是累人的活儿。”

姑娘狠狠瞪了他一眼,却怎么都甩不开他的手,转眼便要掉眼泪。

乔严一惊,赶忙回话,又亲自将马牵回来还给她,姑娘似乎也不想与他再纠缠,翻身上马,伸手问他要鞭子。

乔严笑着道:“姑娘家家的,脾气这么暴躁不好,鞭子先放在我这里,什么时候收了心性什么时候来要。”

说罢,扬手拍了马一掌,马儿受惊便跑了起来,姑娘在马背上转过身来瞧他,发丝被风吹起,将巴掌大的脸全部遮住,乔严忽然就觉得很好笑。

乔严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是当成个新奇事来说的。他一个人苦守酒馆多年,日复一日的无趣与寂寞,猛然遇见了一件新奇事便迫不及待地来同我讲。

我白了他一眼道:“我的耳朵可金贵着呢,听来的都是有用的东西,我对你这新奇事并不感兴趣。”

乔严当即拉下了脸道:“你们人人都是这副刻薄的嘴脸,这个月的酒不送了!”

我转头看着他笑了笑:“不送了我就自己去取,又离得不远。”

乔严恨恨地甩了甩袖子道:“那我便不卖了!”

我哈哈笑了一声,那个时候的乔严肯定没有想过,此后长长岁月,他的这个新奇事会变成一个故事被我记下来。也不会想过,那个他觉得好笑的姑娘,此后会成为他不长生命里唯一的慰藉,用来安慰他这寂寞寥寥的一生。

乔严再次见到这个姑娘是刚刚入冬,长安城一夜之间变得白雪皑皑,乔严裹着冬衣瘫在榻上喝酒取暖,便有人和着风雪推门而入。

乔严还没看清楚那人的样子便见那人猛地窜上了床,将棉被裹在身上微微发抖。乔严坐起身来,才看见那张巴掌大的脸,旋即忽然笑了起来道:“你这丫头,怎么每次都这般狼狈。”

他说完不见那姑娘回话,便有些讪讪地去关上了屋里的门,旋即回来坐回榻上看着那人。

顿了顿又将炭盆挪了过去,靠近她烤着,过了半晌才感觉那边安静下来。

乔严待那边安静下来才仔细瞧她,瞧见那姑娘冻得似是极厉害,嘴唇都微微有些发青。他起身去熬了碗姜汤端了过来,又掰开姑娘的手递到她手上说:“先暖暖手,稍微凉点再喝。”

姑娘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很平静道:“我叫白衣衣。”

乔严笑了笑,拍拍她的手道:“乔严。”

姑娘低下头去喝姜汤,再没回话。之后那姑娘便在乔严那里住了一整个冬天。

乔严跑来跟我抱怨:“你这里有空余的地方吗?让她过来吧?我整日睡在地上要生病的,我又没钱治病。”

我伸手:“每月一百两,你要付得起,我过去接她。”

乔严呵呵笑了一声:“你做梦!”

我摊摊手不置可否。后来乔严又过来说过几回,比如姑娘做饭差点把厨房烧了;比如把女儿红当花酿喝了,然后醉得不省人事;再比如晚上睡觉不老实老往他身上蹭,惹得他也睡不好。

我奇道:“你怎么跟人姑娘睡一张榻上了?”

乔严扭扭捏捏半晌才说:“前几日我生病了,烧得厉害,就睡榻上了。”

我“啧”了一声道:“你院里的梅花开了吧?”

他说:“嗯,全被白衣衣摘下来炒着吃了。”

我:“你不酿酒了?我还想尝尝梅花的呢……”

乔严哈哈了几声道:“我还存的有,就不给你,”顿了顿又问,“你说姑娘家家穿什么颜色的衣裳好看些?白衣衣没有衣服穿了。”

我哼笑了一声说:“红的吧,喜庆。”

白衣衣走是在初春,没有和乔严打招呼也没有带走那把长鞭,唯一带走的便是乔严给她买的那身红色衣裳。

乔严来跟我说的时候,满脸的落寞,却还死鸭子嘴硬道:“真是太好了,整天粘着我,害得我连个娘子都寻不到,走了真好!”

我斜着瞥了他一眼,不知怎的忽然有些难过。因为倘若这是场好姻缘,也终究是个坏结局,毕竟乔严最多只剩十年光景。十年对于有情人来说,怎么够呢?

其实倘若乔严不是那么嘴贱的话,我还是顶心疼他的,可他总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我便一点也不想好好待他了。

白衣衣再次来找乔严是春日刚刚过完,长夏由一场白雨打头,日头忽的一下就烈了起来。

白衣衣仍然骑着那匹白马,颠着稍微有点肉的身子,吧嗒吧嗒地走近乔严。她递了个钱袋给乔严,然后道:“二百两,一分不少。”

乔严一愣,转身去屋里拿鞭子,然后出来递给她。

白衣衣瞧着乔严,忽然弯下身亲了他一口道:“你娶我吧,乔严。”

乔严抬头看着白衣衣那双黑漆漆的眼,浓浓的长睫一颤一颤,他伸手将她从马上抱下来道:“好啊。”

白衣衣搂紧了乔严说:“乔严,乔严,你可赚大发了,我爹可是永安王,能给你好几个二百两!”

乔严说:“好好好,我不要好几个二百两我只要你!”

白衣衣搂紧他不说话,乔严又说:“那你就是郡主喽,你的封号是什么?”

白衣衣松开她笑眯眯道:“永宁啊。”

乔严看着她顿了很久才说:“你有未婚夫吧,宋将军次子宋寓。”

白衣衣一愣,慢慢松开他的脖子道:“你怎么知道的?”

乔严说:“你别闹了,回家吧。”

白衣衣抓住他的衣袖,一遍又一遍地问“你怎么知道的”,乔严不回她,她便一直不松手。

乔严拗不过她,便把她带到我这里来了。

之前也有许多媒人给乔严提亲,乔严一是不喜欢,二是怕耽误人家。可白衣衣不一样,白衣衣那么灵动,像酿酒时的山泉,他舍不得不要白衣衣,可他偏偏又不能要白衣衣。

乔严走的时候跟白衣衣说:“城南的文字先生你知道吧?”

白衣衣似乎懵了一下,随后点了点头。乔严指了指我:“就是她,你想知道的她都知道,你问她就好了。”

我瞧了白衣衣一眼,顿了顿,上前拉住她坐了下来道:“郡主也该知道,人有所为有所不为,乔严虽然浪荡惯了,可到底是个君子啊。”

乔严愣了愣瞧着我,随后翻了个白眼出了门。

白衣衣坐在我对面,抠着自己的指头不说话,我问她:“为什么有了未婚夫还想嫁给乔严?”

白衣衣抬头看着我说:“那你为什么明明知道乔严喜欢我,你还招惹他!”

我一愣,随后笑道:“他讲故事,我听故事罢了。若是每个讲故事的人我都喜欢,那还有这些故事什么事啊?”

白衣衣一愣,顿了很久说:“我不想嫁。”

我顿了顿道:“乔严是宋家三子,你的未婚夫是他的亲哥哥。”

白衣衣猛地抬头看我,大大的眼睛里透露出满眼的不可置信。她有些慌乱地起身,匆忙中带倒了身后的椅子,然后撒腿便往外跑。

我冲她喊道:“乔严不会同你说的,除非他醉了。你不如听完再去找他。”

乔严是宋府的三公子,可是宋府并未给他取名字。

乔严出生的那天本来大喜,因为正赶上宋府老夫人过寿,大家都觉得乔严是为了贺寿来的。故而消息一出,老夫人当即便笑开了,顺着筷子挑了块醋鱼便出了屋子。却不想一路上跑得有些急,又因着天渐晚了磕磕绊绊的,一个不小心鱼刺便卡在了喉咙。

老夫人急喘了几下张着嘴直喊难受,众人情急之下赶忙请了大夫。只是府上的大夫去给二夫人接生了,来回折腾费了不少事。

到最后老夫人硬是没熬过去,而乔严却哭声嘹亮,“哇哇”叫得人心惊。

家中人经了这场,也都权当意外。不巧的是,老夫人下葬那日请人来做法,那做法的人瞧着尚在襁褓的乔严,向着宋将军耳语了几句。

等到老夫人入土为安后,宋将军才将二夫人召到了屋里头,说要将乔严送出去。二夫人自是不愿,声泪俱下请将军网开一面。

也是那时候,乔严的母亲才知道,那道士跟宋将军说,乔严生来不祥,是个克家人的命。

二夫人苦求无果,宋将军最后还是将乔严送了出去。

收养乔严的是一个老鳏夫,从前受过宋府恩惠,对乔严照顾得也算尽心。乔严母亲常常偷着送些银子出来,老鳏夫便用这些银子来酿酒,慢慢的买的人多了,名声也传出去了,便渐渐成了个酒馆。

变故发生在乔严七岁那年。

乔严母亲打乔严送出去之后便积郁于心,常年卧病在床,吊着一口气盼着能见乔严一面,可熬了七年终于还是熬不住了,临终前的遗愿便是想再见乔严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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