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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整天,全是会,赶场子一样,张星野连午饭都是在车上啃了个三明治了事。

上午开完业务拓展会,又匆忙赶去参加凌海城建设计总院组织的技术交流。往常这种场合该是cne总工出席,可这一回张星野也应邀在列。其实不是他在列,人家邀请的是主管技术的岳绍辉,岳总不在,张星野很乐意顶替。

cne还从没有参与过任何基建项目,设计总院的邀请是个非常好的信号,岂能错过而且听听老学究们讲课,只要能扛得住那催眠的音调,补一下已经忘得差不多的专业知识也不是坏事。

下午有两个客户会议,汇报性质的。其实各大客户来年的项目规划早在半年前就做好了,年终将近只是重新审核走个过场。可这会依然不得不精心准备,如今的国际市场变幻莫测,谁也估计不到客户下一分钟会做出什么惊掉人下巴的举动,设计全部做完又突然取消施工、报废设备的惊天狗血事也不是没碰到过,所以张星野从来都要求cne团队随时准备着,以革命战士的警惕。

晚上又出席了一个项目酒会。这项目刚刚续签了详图,最近正好达到一个milestone,甲方很满意,特意招待,当然得去。

等再坐进车里,已是近午夜了。细雨潲在窗上,街边霓虹模糊成玻璃上彩色的水珠,变幻着,又是凌海冬天例行的湿冷。

夜越走越深,空气中渗进新鲜的雨潮。张星野靠在座椅上,几乎半躺着,扯下领带,解开扣子,目光盯着被水汽封闭的车窗,大脑陷入短暂的空白。

“张总,去吃面还是汤”

张星野闻言瞥了一眼后视镜,没有对视的目光,只见男人一本正经的鬓角。吴健,原缉私警出身,一次战斗中炸断了脚依然完成了任务才昏死过去,钢铁一样的汉子。他的司机、保镖兼生活秘书,是这世界上除了兄弟岳绍辉外,他敢把命托付的人。

朝夕相处,吴健最知道他这个胃不管什么宴会、酒会上都伺候不了,一天下来,常是空的。所以深夜忙完最喜欢去弄堂里喝碗羊骨头汤,或者去吃碗阿婆手擀的阳春面,养胃,解乏。可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听着雨声敲玻璃,淅沥沥的,忽然心里就有点发空,矫情得像牵扯了什么,不太舒服。

张星野回神合了眼帘,“不了。”

行至街口,绿灯通畅,吴健依然略慢了车速,确认后才开过去。深夜无人的街头,容易刺激蠢人犯规的冲动,尤其是不要命酒驾的。

方向盘在手中无声地滑动,车平稳地转入一条街道,吴健更正了行驶路线。

“那去听音乐吧”

已是午夜,吴健浑厚低沉的声音又提出一个不怎么正常的建议,给身后这位不怎么正常的人。

初见是在复健中心,面试,也是在复健中心。吴健对这个西装革履、模样好看得很不像好东西的男人非常排斥甚至反感,不想接受他悲天悯人的施舍。可没想到,在看过他的假肢和他的搏击后,男人递过一份合同,只说了一句:“我这里活儿累,今后您辛苦。”

确实。从受雇那天起吴健就像在陪一只高速飞转的陀螺,一转八年。他扛不住还请过病假,可张总没有。有一年国外出差带回了流感,差点死过去,一个人在家封锁了病毒,却用电话会议继续运转他的生意。

张总没别的嗜好,就是对赚钱,有瘾。

今天是很平常的一天,日程不算太累,可都是开会,容易招得他头疼。现在似乎连胃口都没了,所以该去听音乐。这是张总独创的自我养神疗法,用激烈的音乐对神经进行单纯的物理打击,以毒攻毒,而后能舒舒服服睡个好觉。

“前面就是17ave。”吴健说。

张星野睁开眼睛,“好。”

……

站在17ave门口,看着今日节目的牌子,张星野皱了眉,他究竟有多久没来过酒巴了午夜场居然是校园音乐,而且乐队是个从没听说过的“白色魔方”。这特么什么玩意儿

一点兴趣都没有,还不如回家去失眠。可是雨下大了,吴健放下他去泊车,总不能还没过来就返回去。算了,既来之则安之吧。

二十分钟后,吴健匆匆赶来,本来老街区就不好泊车,不巧这段时间后面那条弄堂在平整路面,不得不停到两个街区外。把手中的大黑伞递给门口的侍应生,吴健进了酒吧。

台上麦克风前坐着两个男人,一把贝斯,一把吉他。弦音很单调,可在这午夜时分,回荡在怀旧色调的酒吧里显得莫名有x格。台上弹唱的是吉他手,声音略哑,虽然有点故作颓废文艺范儿,倒怪好听的。不过这音乐是不是太温柔了些

估计张总不会喜欢,吴健四下寻找。17ave是凌海很有名的酒吧,周一的午夜也有七成的上座,即便如此吴健还是很快就看到自己的老板,毕竟一身商务正装来泡的只此一个。

走过去,桌上果然空空的,这半天还什么都没点,吴健正要问是不是换地方,忽然觉得不对。张总平常听音乐总是靠在沙发里,一副左耳进右耳出的模样,可现在,两肘支在桌上,手轻轻抱拳遮在口边,目光透过镜片看向舞台却没有落在台上,而是台下,角落里。

那里坐着个女孩,灯光一闪一闪的,把她的侧颜打亮,白净得像个瓷雕;不合时宜的长裙似一幅定格在墙上的旧画,可细白纤瘦的手里却握着一瓶德国黑啤,没有同伴,一个人,安静地听歌。

吴健眉头一蹙,曾经职业的敏感让他一眼就认出,这就是一个月前在街头一闪而过的那个女孩。

那也是个雨天,途径美术学院,正是下班高峰,路窄人多,张总却突然叫停车,吴健吓了一跳。没等车停稳他就开门下去大步横穿马路,等到吴健紧急泊好车赶来,见他一个人站在路牌边,烦躁地四处张望,那女孩已经不见了……

天涯路远,近在咫尺。

刚坐下来,侍应生殷勤地凑了上来,“请问两位先生喝点什么”

没待吴健反应,身边一个低沉却很清晰的声音,“scotch.neat.”

……

一首歌唱重了两句词,最后的solo赶错了一小节!

白宇飞大步下了后台,吉他扔给同伴就往外走。要不是舞台上扯的线太多,他就直接跳下去了。

季萱来了。

其实一开始白宇飞很不喜欢季萱,这女孩儿,生了一张仙女脸,却长了一颗妖怪心。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怪诞、肆意,完全不在意周围的人和世界。看着弱不禁风,鬼知道哪来的精力和体力,草原上骑马赌酒,深山里夜叩老村,连走尸人她都敢跟!风餐露宿,日夜颠倒,活得野人一样。

这种人就该孤独终老、被整个世界遗弃,可身边却有一个从小就以她为榜样、什么鬼主意都敢跟她走的小妹妹孙彤,更有顾辰这个本来前途无量的男人,放下一切死心塌地地爱她。

跟着她吃了不少苦,白宇飞经常恨得牙根儿痒痒,却不妨碍一天比一天更强烈地希望自己也能活成她的样子。义无反顾地离开,梦和现实的距离差五万块钱。收到钱的那天,白宇飞拿着手机半天没拨出去。这是顾辰和季萱两个人所有的积蓄,是他们的旅费、他们的口粮,顾辰是个凡事总要提前计划的人,能如此不计后果地倾囊相助,不用猜,一定是季萱的决定。

就这样,这女孩儿,不是他喜欢的样子,可是这哥们儿,铁!

酒巴还有一个小时的营业时间,校园风结束,放着怀旧的蓝调音乐。白宇飞一身汗,边走边叫了一瓶一样的德国黑啤,坐到季萱身边。

这一年,她真没什么变化。不跋山涉水的时候,只穿裙子。完全没有什么形状、大粗布袋子一样的裙子,不过穿着看起来很舒服,也好看。与时尚无关,别说时尚,时间都跟她无关。身上还是带着那股香草的味道,起因是不知哪儿踅摸来的一个草药荷包,后来丢了,可她似乎也被浸透了,莫名总留着这味道,很淡,若隐若现,辩识度很高。

“今儿弹得真不错。”

白宇飞挑了下眉,惜字如金的刻薄丫头居然夸他眼睛一眯,浮起来的笑意都溢出来了,“错啦!玩儿虚的!”

季萱噗嗤笑了。白宇飞也笑,这就对了,拿起瓶子碰了一下她的酒瓶,“来,感谢季大队副儿再次亲临现场指导。”

这是当初在路上他给他们两个取的绰号,队长是顾辰,叫顾队,队副是季萱。一句平常不过的玩笑说出来,才知今天多么不合时宜,好在季萱并没怎样,笑着跟他碰了瓶子。两人一起喝,白宇飞咕咚咕咚灌没了大半瓶。

“这么喝不怕激了嗓子么”

“这不是瞧见你高兴么。”白宇飞擦擦嘴角,这是真话。自从那俩人传出分手后,季萱就消失了。而顾辰,理所当然地不正常了。一个找不到,一个问不出来,几个月,干着急。那天突然在酒吧看到季萱,当时白宇飞在台上差点没把吉他扔了。

有道是:季萱来了,顾辰还会远么

“怎么样”季萱问。

“嗯,昨天他回邮件了。”

那天季萱要找顾辰,不需要她再多说什么,白宇飞立刻答应下来。虽然他也没有顾辰的新手机号码,也不确定他现在在哪儿,但是,很久前的一个邮箱还在用,偶尔会传信来表明他还活着。

“他知道你来了。”白宇飞笑,“这家伙对你有超声雷达,我一发信问他在哪儿,他直接回我:告诉她,我会去找她。”

“什么时候在哪儿”

白宇飞喝了口酒,摇摇头,“没说。不过他都这么说了,还能有多久那是顾辰,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他”

闻言,季萱轻轻抿了下唇,音乐里沉默了片刻,起身,“谢谢你了,宇飞。不早了,我先走了。”

没什么内容的话,白宇飞觉得不对,赶紧起身,“季萱!”

“还有事么”

她抬头看着他,第一次离得这么近,原来一向冷静的眼睛里竟然蓄着这么多的水,酒吧的灯光照进来,闪闪的,白宇飞突然心里难受,“这件事,我真没立场说!可是,你再给他点儿时间,行不行再给顾辰点儿时间。”

两手扶着单肩背包带,季萱微微一笑,“可能他不知道,我也只有一辈子。”

这么温柔,白宇飞感觉周围的空气都一冷,“季萱!别这么狠,行不行那是顾辰!是那个为了跟你钻山沟关掉自己工作室的人!你是只有一辈子,可你不觉得你活得富余了点儿么他那辈子也在你手里握着啊,季萱!我这哥们儿,自从跟你在一起,嗑了药一样,早特么丧失了识别女人的能力。还出轨他没那出息!”

“季萱!”白宇飞咬着牙,恨不能把这名字嚼碎了,“咱能不为了一张不知道哪儿p来的照片就伤他么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就不知道透过现象看本质!他要真有了别人,闹也闹完了,你们都分手了,他何至于断了所有联系,与世隔绝了一样谁特么出轨出得这么良心”

他说完了,很激动,可只有环绕的音乐接茬,她安静地看着他,在酒精和酒吧灯光的双重效果下脸上都没有泛起一点颜色。这就是季萱最标志性的能气死人的样子,雕塑一样。

白宇飞也不再说话,皱着眉,人就横在她面前不让她走,季萱轻轻提了口气,“宇飞,”

“嗯,”

“我在那儿。”

“在哪儿”

“p图现场。”

嗯听着这轻柔的声音,白宇飞的大脑忽然就短路了一下,那不是……床上么

“现象么,重叠的轮廓线,一坨流淌的石膏。”

床上……重叠的……轮廓,一坨……石膏

“你,你是说你看到他跟那个女的在……我艹!”这个感叹词一出来,白宇飞立刻闭嘴,突然逆转的直白,任是一个大老爷们儿也招架不住,尤其是这形容也太……特么生动了!眼前似乎立刻能看到白色被单下那没有形状的纠缠、翻滚。

“本质么,”她顿了一下,“可能那次,没高//潮。”

噗!眉头还皱着,白宇飞却忍不住笑出了声。刻薄到死的话和她恬静的脸庞一如既往地反差着,好在有酒精和音乐的遮掩,不然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怎么反应……

“我走了。如果他再跟你联系,麻烦告诉他:很抱歉,我要找他了。”

嗯白宇飞一愣,“你,你要干什么季萱,我不希望你们两败俱伤!”

“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白宇飞想说:你要做什么我想不出来,但是你本身就是顾辰的七寸,不论你做什么,都要命!可现在,这话憋死也说不出来。实实在在睡在别人床上的顾辰,季萱面前流淌的石膏,白宇飞觉得自己的立场已经彻底崩了,最后一丝希望,还是在季萱,咬了咬牙,“你不要再想别的办法了,我知道他们会在哪儿。”

“在哪儿”

“凌海。”

“什么”季萱惊讶,“什么时候”

“两个月后。”

轻轻挑了下眉,季萱正要开口,忽然,白宇飞握在她的手肘,不敢用力,却把她将要说的话握住,“就两个月,等等,行不行算我求你。季萱……”

……

从酒吧出来,季萱深深地吸了气,透心凉。雨还在下,白宇飞要送她,她没让。他有乐队,而她,有伞。

打开伞,走出去。南方的雨,这么缠绵,明明很大,落在布伞上却闷闷的,还不如脚下带起的雨水凛冽。走过老砖墙,路过酒吧最后一扇窗……

“小萱。”

悠悠一声,男人低沉的声音。雨声大,夜却静,这两个字落入耳中,这么清晰。

她的名字只有两个字,从小就不喜欢别人拆开念昵称。除了,顾辰……

不,这世界似乎还有一个,只能这么叫她的人。

季萱慢慢转过身……

酒吧宽大的窗檐下站着一个男人,西装革履,抱着肩,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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