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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台阶一层层往上走,都已经快三十年了,耳边好像还在回响那人温柔的叹息声。

当时,他也有些手足无措,低着头,脱下自己的外套,慢慢地走向我。

我以为他会拥抱我,或者给我一个巴掌,紧张得闭上眼睛。可是肩膀却被外套盖住,我惶然地看他,他头也不回,越过我去楼梯口俯身一件一件地捡起我的衣服,然后又递回给我。

“小心着凉。”他声音平淡,始终不肯抬眼看我。

我想伸手抱他,可是抬了抬,终究还是放下。明明就站在我面前,可是他的世界离我太遥远,我这种不自量力的赌徒,在这一刻输掉了我所有的东西,包括那份注定渺茫无望的爱恋。以后他都不会再让我靠近他了吧

我把衣服穿回了身上,自尊却被自己踩碎在脚底,一声不吭地往下走。没想到,他又拉住我的手,说:“我送你回去。”

何必呢我这样的女孩子,不过生来要被人轻视,襁褓之中就遭抛弃,又不得养父母喜欢,就连那种六七十岁的老头都想占我便宜,刚刚还毫无廉耻地想要引诱你。高高在上的少年啊,你应该像避瘟神一样远远地躲开我才是。

但这些话,我永远都不会对他说出口。那个时候的我只会心生绝望地走下台阶,对,就是现在我站着的这个位置。他在这里追上了我,轻声跟我道歉:“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呢今晚夜色太荒凉,我受了刺激,人生尽毁,想到将来说不定会委身给某个猥琐的男人就阵阵害怕,那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趁现在把尚且美好的自己奉献给我一直深深爱慕着的你呢我已经卑微得不敢再看到你的眼睛了呀。

“你会很鄙夷我吗”我问。

“不会。我想,你一定有难以说出来的原因。”

我笑了:“那只因你年少俊美又温柔多金,要换成马铁桥的独眼屠夫阿二,试试我还会不会这么热情澎湃”

“只是这样吗”他轻声问。

还能因为别的吗因为十一岁那年我孤身从学校走回莲溪的路途中,你和你的父亲善意地让我坐上了你家的车那个晚上,他们都在看大戏,只有你和我在图书馆门口说话,任凭我拉着四处躲藏,而不笑话我是大话精。还能再有什么呢初恋就是这么莫名其妙,在夏夜的河畔,轻风吹来花香,敲锣打鼓声吵得要命,你端坐在我身旁,我就已经爱上你了。

才十一岁,不懂得爱为何物的年纪。如果换一个人对我那么温柔,我会不会也爱上他呢可谁知道呢。十六岁的我站在台阶上无声哭泣。

唉,都已经过了快三十年了,我还能再清晰地想起当时王衍之搂住我的肩膀,声音柔和,尽量平静地向我道歉:“对不起,我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愚蠢的明明是我。如果你也能爱上我就好了。可是我除了一张别人的脸,没有任何可以引起你兴趣的地方。

在车上,他还叮嘱我要记得用淡盐水洗一洗衣服上的血渍,虽然只有一点点,但放久了不好洗。我问他怎么会知道,他笑了笑,说:“我年纪小小就去读寄宿学校,在学校衣服全是自己洗。还有,回去记得要擦药。”

虽然刚刚经历了那么大的尴尬,但他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镇定自若。

我敲家门的时候,回头看,他的车还停在对面等我。难得家里来了客人,养父母还没睡,开了门,我隐约看见车窗里的他对我挥挥手,像是说再见。也许真的是再见了,当时我怀抱着最后一次见面的心情,站在窗边看着他的车消失在街角,百越的彩绘灯笼挂在屋檐下,满街的喜庆都在诉说离别的哀伤。

第二天,我继续去厂里上班,静静等待公安找我问话。可是什么都没有,一切和平常一样。我还在楼梯口遇见那个财务老头,面如土色,步履蹒跚,对我视若罔闻。二楼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昨晚仿佛是我做过的一个噩梦,可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太对劲,那把张小泉剪刀不知怎么回事,擦得亮光,还用布包好,放在我平常坐的位置上。

又过了几天,同厂的人突然说,那老头家里着了火,没跑出来,给烧死在里面。我松了一口气,真是死得够干净,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留下。

之后,我以答谢为名,再度去拜访王衍之的私宅,可是敲了几次门,都没有人。我担心自己的苦苦纠缠会让他产生困扰,偶尔才来看看。最后一次,我把一盆自己栽的茉莉放在门边,埋了张纸条在土里,上面留了一句话,也不知道他至今是否看到过。

我在二楼独自坐了很久,摸了摸食指上绑得牢牢的细线,原本以为来这里会有什么变化呢。可是等了很久,依然悄无声息。太累了,还小睡了一觉,记起了许多从前的事。只觉得人生恍如在做一个长长的梦,挥着水袖唱苦情戏,现在梦醒了,结果戏还没唱完,观众还没散场,我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把东西提到旧居去的时候,爸爸妈妈已经坐在胡同里喝奶奶煮的咖啡了。二叔二婶刚带谢思贤走,爷爷坐在椅子上,腿上盖了条空调被,歪着头,晒午后阳光。唯独不见了谢明珊。

“怎么这么慢”妈妈皱着眉头问,趁奶奶不注意,把杯子里的咖啡全倒给爸爸。

“路上碰到个认识的人,就聊了一会。”

“男同学结婚没最近还有没有人说要帮你介绍啊”妈妈就对这个感兴趣,一说起来眼睛就放光。

“不是啦,是朋友的长辈。”

妈妈趁机又噼里啪啦地开始教训我:“长辈也可以帮你介绍嘛!这种年长的人沉稳,办事让人放心,一定会按照门户来帮你搭对的。我们家这种地方八辈子都飞不出金凤凰,别尽给什么韩剧骗了去,那都是假的!龙对龙,凤对凤,门当户对的事是老祖宗传下来的道理,骗不了人。”

听得奶奶摇着蒲扇,在一旁直笑。

“谢明珊呢”我想换个话题了。

但那人简直就是曹操,我话音才落,她就已经牵着阿诺过来了。

“我把阿诺带来了,老关它在家里它会不高兴的。伯母啊,我很快就要返回德国了,阿诺可不可以寄养在你家几个月”

“可以是可以啦,咦,它怎么战栗了不会是生病了吧看那毛都竖起来了。”妈妈奇怪地说。

明珊摸了摸阿诺的耳朵,这是平常阿诺最喜欢的,但它却少见地不安躁动起来,偏过头对空气叫了几声。

这一晚,我们几个人都住在了旧居里。我和明珊挤一张塌,睡在二楼,跟奶奶隔壁,爸妈去三楼睡。四月天,梅雨恹恹,湿气太重,开了窗更甚。明珊整夜都咳个不停,屋外阿诺也叫得特别凶,我整夜都翻来覆去,睡不好觉。

到了快天亮,终于声音渐消了,我迷迷糊糊地闭着眼,总感觉有人在摸我的脚,冰冰凉凉,冷得我打哆嗦。

“明珊,别闹了。”我踢了两下,就没了。

老房子再怎么翻修都有一股阴森森的鬼气,留在这里的怨念,年复一年,变成了墙壁上的憧憧树影,楼梯前的灼灼月光。有人在叹息吗像风潮一样喧嚣,在屋里回响,呼呼呼地,又如蝴蝶扑翅。

我在梦里又回到了1984年的暑假。最后半个月,我已经不再去工厂打零工了。那天太阳明晃晃的,我穿了一条的确良质地的旗袍,布料是淑娣从广州带回来送我的。我又用打工攒的钱和奖学金请裁缝帮我做了新旗袍,才刚做好就迫不及待地穿上。我之前在王衍之的私宅里看到一幅鎏金雕花的相框,照片上是一位婉约含笑的旗袍丽人。我觉得他应该会喜欢这种成熟一点的女子吧。

实际上,我是去赴约的。前几日我在新华路茶店替我养父买红茶时刚好遇见了王衍之,他陪着阿祝先生跟店主聊天。他抬头看到我,特地走过来跟我说,很喜欢我送的那盆茉莉花,大概也只有我会送那种特别的礼物吧。分别的时候,王衍之突然问:“你也喜欢喝红茶吗”

“嗯,是……”其实我更喜欢铁观音。

“正好,我住所有一些滇红,味道还不坏,我回头让司机送一点去你府上。”

“谢谢,还是不要了。我家里人不太习惯随便收人礼物的,当然,我是说我养父母。”

他恍然点点头,抱歉地说:“是有点唐突了。那这周日有没有空要不要去我那品茶我请钟叔做些糕点招待你,他的手艺非常好。”

我怎么会不愿意只要能跟你多待一会,做什么都是好的。

我如约而至,他早已经穿戴正式地在等我了。我突然觉得,他也不是完全对我没有任何一点好感的。至少,他不排斥和我独处。

这个外表从容,内心羞涩的男孩子是真的很喜欢喝茶。靠在二楼的窗户边,在镂花的方格桌布上,细长颈嘴的花瓶看似随意地插了支嫩黄的苍兰,摆好擦得亮晶晶的白色骨瓷茶具,滇红汤色艳亮,香气浓郁悠长,抿一口,唇齿生香。三十八度的太阳照进来,被百叶窗分割成一条一条,映在我们的身上。

茶叶可以引发战争,也能带来青春的悸动。

原本放在莲溪老宅的昂贵钢琴被搬到这里来。王衍之问:“有什么曲子是你喜欢听的”

“《梅娘曲》,我就喜欢这种调调。”我对哀伤的爱恋一向感同身受。

“哦。”王衍之嘴角轻扬,屏气凝神,指尖轻轻一按,开始为我弹奏。一曲终罢,我始终不能回神,一直呆呆地望着他。时间为什么过得这么快我都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这一份美好。

“你这里……有唱片吗”我不想这么早就告辞,努力地找了个话头。

他略微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带着我走到楼梯拐弯处,这个台阶很宽大,侧面有一堵砖墙。王衍之按动墙面上的机关,“哐”地一声,有扇门呈九十度移开。

“怎么会有间隐秘的房间”

“因为我……有时也想要躲起来。”他慢慢地说。

壁灯都亮了起来,屋里铺着地毡,进门左右两边都是白色的书架,高耸几入屋顶,摆上密密麻麻的书,各色的书脊上印上各式各样的文字。

继续往里走,杏黄色的沙发,柜子上放着唱片机,好像顶了一朵硕大的喇叭花。屋角摆着红色的落地大花瓶,却插了洁白的花,反差真大。音乐在这时响了起来:“你知道你是谁,你知道年华如水,你知道秋声添得几分憔悴……”

“萧友梅的《问》,我祖父最喜欢的两首曲子之一,”他说,“另一首意外地和你合拍,也是《梅娘曲》。”

我对自己说,听完唱片就走,坐太久会惹人嫌弃。

我在飘满音乐的屋子里转了转,再往里走,右手边还有一个十平米大的开放式空间,墙壁上挂了很多幅水彩画,多为静物写生。有一幅背景是在古宅半开的门后,露出一只小巧洁白的赤脚,看不见人,色调幽暗,细致的线条勾勒出奇异的影像,仿佛有双眼睛正透过图画窥视着我的心灵。

“这幅画……”我讶然不已。

他说:“是我画的。有一天夜里,辗转反侧,突然想起一个女孩子。”

那会是谁呢早熟敏感的少年,你也会为一个女孩子失眠吗

“还记得两年前那个晚上吗”他走过来,站在我身后,温热的气息侵袭我的肌肤,“他们都说是我表妹爱汶拼命保护了我,虽然什么都记不起来,可是我却有个印象,隐约看见那个女孩子光着脚,一步一步地拖着我,在祖宅里,流了很多血。”

“我以为你一无所知。”

“原来,真的是你。”他轻轻地说。

我抚摸着那幅画,心潮起伏。那天晚上的事,我永远都不会跟你说,这样你就不会知道我其实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我杀了你表姐,还想把你表妹留在那里当诱饵,所有接近你的女人都是我的敌人。

“谢谢你。”他亲了亲我的后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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