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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之齐并没有将苏妫的话放在眼里,他只是摇头,拧身看着府外府里的熊熊火光,无力笑道:“这场景真是熟悉,当年好像也是这么个秋夜,咱们全家被人堵在门口无法离去,那时我们一起携手渡过难关,没想到如今却刀剑相向。”

往日时光,终不能忘。

苏妫抬眼看着男人,一起走过这么多年的风雨,我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那时你是三爷,我是七娘。”苏妫无奈一笑,可终究冷漠道:“现在你是安西王,而我是苏妫。”

男人叹了口气,他看眼前女人的目光,慢慢地从不舍,爱怜,到冷漠,再到厌恶,他面无表情地从怀里掏出串古朴银铃,扔到苏妫脚下,转身与白瑞朝内室走去。

风卷着枯叶吹来,银铃发出清脆的响声,这是她脚上系的东西,被他无赖地‘抢走‘十多年,终于物归原主了,可什么都变了。

酒喝多了会醉,泪流多了会苦,路走多了会歧,日子过多了,也就淡了。

所以呵,要将难过终止在这一刻,因为后面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她。

苏妫准备往府外走,却看见金子还颓废地瘫坐在地上,她心里一软,忙跑过去,双手穿过儿子的两腋,从背后往起抱他。

“都这么大了,还坐地上,寒气进去了屁股会痒痒。”苏妫这些天没胃口用饭,加之接二连三的出事,她能撑到现在已是奇迹,如何还能抱起金子。“起来好不好,娘刚才真不是故意打你的。这两天发生了好多事,娘一时脑子错乱了。”

哄了半天也不见金子动弹,甚至连话都不说一句,他只是耷拉着脑袋,愤怒地盯着古井。

“金子,娘可以解释的。”苏妫半跪在地上,她才刚抬手想要摸摸儿子的头,却被金子厌烦躲过,非但如此,这小子还剜了她一眼。“我警告你金子,我现在很不高兴,你立马给我站起。”

“……”

“成心跟我拧,是吧。亏你还在戍边生活了这么多年,这点承受力都没有!”

“……”

见这小子还犟着,苏妫气的用指头戳了一下他的脑袋,她想叫两个人过来强拉起金子,忽然意识到儿子还小,是不能用大人的要求来标准他。

当年十五岁的自己,一时间难以接受国破家亡,不也是拧巴了许久时日么。心里虽然是这么想的,可苏妫还是没控制住自己,恨地一推金子,起身道:“你就这么赖着吧,没人拉你。”

说罢这话,她扭身就往府外走,坐到椅子上后,她担忧地看着府里面的儿子,一声不吭。

话说姜之齐回到花厅后,将军陆雠,谋士白新飞等人立马围了上来,他们才刚偷偷地在一门那儿瞅了半天,也是胆颤心惊。开始还以为是三爷和夫人针锋相对,越往后看,才越发觉不妙。

只见姜之齐气呼呼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随手拿起茶壶,咕咚咕咚往口里灌,壶嘴儿流出的茶淋了他一身也没察觉,他忽然愤怒地将茶壶摔到地上,碎片溅的到处都是。

“他妈的,日防夜防家贼难防,老子在西州横了十多年,活生生被一个娘们恶心了。”

姜之齐头仰靠在椅子背上,他一想起下午时的那个画面,就想笑,可偏生眼泪止不住地流。

老头子果然厉害啊,他最终还是知道了陈太医干了什么好事,不过他选择带着秘密沉默而去,什么都没说。

见三爷又哭又笑,白新飞陆雠等人一惊,忙去问白瑞内里细情,关于先帝的隐秘,白瑞不敢说太多,只是说三夫人跟着他六哥一起要保四皇子上位,从回长安的那刻,她就开始算计三爷了。

他们这伙人私下里搞小动作,联合了王宾、肃王,德贵妃等朝廷重臣后妃,先撺掇了二皇子造反,又用三爷的笔迹授意王若兰出城毒杀了二皇子,然后将一切的罪名都推到三爷身上,皇上怒极,昨夜当着众位大臣的面斥责了三爷,就吐血晕倒了。而就在今天下午,皇上的病终究抵不住连番的打击,驾崩了。

陆雠是军里的粗人,要在平时早都骂娘了,可现在,他只是无奈地蹲到地上抓头,好好的一对璧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呢。

见三爷还是垂头丧气的,陆雠狠了狠心,起身拔出腰间的长剑,闷声道:“三爷,莫不如让末将带您杀出重围,咱们出了长安再说。”

“杀,就知道杀,你长脑子了没。”姜之齐疲惫地闭眼,不住地用手按摩发痛的太阳穴。“皇上驾崩,你杀出长安什么意思,难道是要告诉全天下人,本王要造反?”

白新飞上忙前拉住陆雠,只见这位文弱的谋士走到姜之齐跟前,轻声询问道:“王爷可否知道,皇上有没有留下遗诏或者口谕。此番皇上召您回长安,紧接着就封您为王,又让您监国,将来皇帝的人选,一目了然。”

姜之齐左手使劲儿揉搓自己的脸,苦笑一声:“八成就是我了,下午皇上驾崩后,我赶忙去寝宫翻找遗诏,你们知道么。”姜之齐不禁嗤笑了一声,怒道:“常俊那头阉狗,居然先我一步找到,还杀了赵公公。这下真的死无对证,死无对证了!”

这话一说,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他们这次回长安,打算稳扎稳打一点点将势力重新渗入朝廷,慢慢除去那些为所欲为的军功大臣,谁能知道,只不过一个多月的功夫,竟然变化这么多。

正在此时,大管家白瑞忽然小步行至姜之齐身侧,俯身轻声道:“王爷,咱们府里下午来了位稀客。”

姜之齐心情不好,一听这话,登时怒道:“本王是窑姐儿,谁想见就见的?不管是谁,让他滚。”

“王爷,是意国公。”白瑞说这话时身子往后躲了躲,他怕王爷发火打到他,手略微护住脸,轻声道:“他说想见见您。”

“苏照晟?”姜之齐皱眉暗道:这老家伙怎么会回来,他还没死呢。也罢,这老家伙总归是苏人玉兄妹的爹,见见又何妨。

想通这层,姜之齐忙道:“快请苏公进来。”

白瑞讪讪一笑:“恐怕得王爷移驾亲去了,苏公他久病不起,是,是走不了路的。”

“好,本王就亲自去会会他。”

王府重要的客人,常被安置在乔木旧居那边,因为清净且少人打扰。戌时刚过,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北边的厢房还亮着灯。

白瑞走在前边,替姜之齐打开厢房的门,屋子里药味浓郁,地上蹲了个十几岁的清秀小童,正用蒲扇扇一个小小的泥炉子,炉上的药罐咕咚咕咚地响。

小童见有人来了,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去喊在椅子上睡着了的老人。

“师傅,醒醒。”小童叫了好几声,都不见老人醒来,他回头尴尬笑道:“师傅其实早都穿戴好了等王爷,人老了,就特别贪睡。”

姜之齐了然地点点头,他走进屋子,仔细地端量在椅子上睡着的苏照晟。

他头发花白,用一方紫阳巾包起;脸上横生了好些皱纹,老年斑遍布,眼角糊着发黑发干的眼屎;身上穿了件宽大的青黑色直裰,脚上蹬的鞋还破了个洞。

这老家伙今年快七十了,看样子也是时日无多的主。哎,也是唏嘘,老家伙当年的家业,青州罗氏和辛左加起来都比不上,可算是一时风头无两的人物,只可惜被父皇盯上了,落得如今这般凄凉的下场。

不过好的是这老东西精明至极,懂得用散尽家财来抽身保命,虽说现在寒酸,可总不至于像利州贺氏那样,全族被灭。

“王爷什么时候来的。”苏照晟终于醒了,他疲软地靠在椅子背上,无力笑道:“贫道年老体虚,恕不能起来给王爷见礼了。”

本来因为苏氏兄妹的事,姜之齐很是怨恨这老家伙,但如今看见他这把身子骨,与父皇驾崩前有些像,姜之齐心一软,忙上前躬身给苏照晟行了一礼,柔声笑道:“该是小婿向岳父大人见礼。”

这般客套罢,姜之齐便入了座。

“苏公这些年一直在终南山修行么。”

“非也。”苏照晟坐正了身子,对姜之齐笑道:“贫道这些年和这小徒儿云游四方,去过不少地方,青州、利州、西州,甚至远至夕月国和归坞国,都去过的。”

姜之齐心一动,他感觉这老家伙有话对自己说,便抬手打发了白瑞、陆雠、白新飞等人出去,这才道:“苏公有话,不妨直说,本王洗耳恭听。”

“哎!”苏照晟忽然叹了口气,他手颤巍巍地扶住椅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虚弱道:“贫道的子女给王爷添了这么大的麻烦,贫道实在无颜见您。”

“苏公起来,有话好说。”

姜之齐心里不禁疑惑,我这两天一直在宫里,且接二连三发生了这么多事,就连白瑞等人也才知道内里情况,怎么这老家伙开口就说苏人玉和苏妫给我添麻烦了,难不成,是这老家伙一直给这些人出谋划策?

“王爷不必怀疑,贫道和人玉七娘他们并无牵连。”

姜之齐尴尬一笑,还好屋里暗,并不能瞧出他脸红了。

“那苏公来见本王,所为何事?”

苏照晟捂着嘴猛咳嗽了一阵,待喘匀了气后,才说:“小徒方才跑来给贫道说,七娘和王大人带兵包围了王府,贫道斗胆猜测,可是皇上驾崩了?”

姜之齐点点头:“在下午的时候,皇上去了。”说罢这话,姜之齐冷笑道:“苏公可知,你家七娘其实是前朝公主,她还给皇上生了个儿子。”

“啊?她还有个儿子!”苏照晟一愣,眯缝着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良久,才点头笑道:“贫道虽早知此女身份,却不知四皇子竟是她所生。怪不得了,王爷这次真是吃了哑巴亏,一招看错,步步落于人后。”

姜之齐终于发觉这老家伙着实不简单,如此迅速就看清乱局。

“苏公,”姜之齐起身,单膝跪到苏照晟跟前,仰头愤然道:“苏公是明眼人,本王如今真不知该如何自处,请您指点迷津。”

“万万不可,皇上怎可跪山野之人!”苏照晟忙捞起姜之齐,他手附上男人的手,正色问道:“贫道其实是同王爷同时回长安的,不过贫道一直在外住着,静看局势。虽说这段时间变化太快,可仍能从中觑出些端倪。”

姜之齐听见苏照晟居然叫他皇上,心中大惊,对这老头的敬意又多了几分,他忙躬身道:“请苏公不吝赐教。”

“你兄弟姜勉之平庸无能,却正好满足了朝廷那帮人的胃口,他们这么多年一直捧着他,直到年幼的四皇子出现,他们忽然见风转舵。”苏照晟淡淡一笑,接着说道:“人玉和七娘便利用这一矛盾,暗中拉拢朝臣,并且将矛头同时指向您和老二,打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不错,本王其实早已知道苏人玉的心思,原先想着先除了老二这块绊脚石后,再与他们慢慢争强,谁承想居然变化这么快,打的本王措手不及,这次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了!”

“朝堂之事,本就瞬息万变,不到最后一刻谁都说不准会发生什么。”苏照晟轻拍了拍姜之齐的肩膀,蜡黄的脸忽然涌出一丝笑意,道:“在贫道说出自己的想法前,能不能先请教王爷,您之前打算如何做。”

姜之齐叹了口气,揉了下发痛的颈椎,道:“本王此番回长安,秘密派三万大军驻扎在曹县,以备不时之需。其实本王一开始是想着假意妥协,待得逃出长安后再率兵打回来,长安的常备军不堪一击,最多一月,定能成事。可后来想着,如此一来岂不真成了乱臣贼子?所以,现在本王真的不知所措。”

“王爷,其实贫道的想法与您的差不多。”苏照晟笑笑,道:“贫道自问还是了解先帝的,如果没猜错,他是有意让您做皇帝,只不过他精明一世,晚年却犯了大错,太过宠爱七娘和幼子了。”

姜之齐低头,沉默不言。

“王爷,贫道的意思是,您可暂且屈服。”

“什么?”姜之齐有些急眼。

“王爷莫急,请听贫道慢慢说来。”苏照晟给姜之齐倒了杯凉茶,说道:“如今天下初定不过十几年而已,诸如利州贺氏这等势力还很多,内有贪图权势之徒,外有夕月强国虎视眈眈。怕是您一起事,天下将风烟再起啊。”

姜之齐听了这话,冷汗涔涔,忙给苏照晟行了一礼:“本王被皇位得失之事弄糊涂了,多亏了苏公的醍醐灌顶,这才恍然大悟。”

苏照晟心里暗赞姜之齐有人主之风,识大体,有决断。他点点头,忙笑道:“四皇子虽说被人强推上位,但绝不可能长久,朝廷政事尔虞我诈,别说他一个小毛孩应付不来,恐怕人玉王宾他们也抓瞎。再说这些人都是利来利往的关系,暂时可以团结在一起,时间长了,必然崩塌。”

“是,是!”姜之齐脸上已经有了笑意,连忙答应。“多谢苏公提点,本王受益匪浅。”

苏照晟叹了口气,道:“不过这就要暂且委屈王爷,承认四皇子了。”

“哼!”姜之齐赫然起身,他人高,影子登时将干瘦的苏照晟包围住,这男人整理了下衣裳,傲然道:“别说承认他,本王现在就回宫中,叩拜他这个小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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