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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泥将手里的绳子狠狠一勒,只听“咔吧”一道脆响。白泥低头看看拴在沐承恩小腿间的那根笔直的木棍,朝着他惨白的脸说道:

“瞧你师父心狠手辣的,给你疗伤也太温柔了,骨头断了就要这么接回去才能好,知道不?”

沐承恩额上薄汗隐隐,就在刚刚白泥给他接骨的一瞬间,他疼的几乎晕厥过去,可是,他还是死咬着牙生挺了过去,一声没吭。

白泥吐出口气,坐在树下,从怀里掏出两个果子,给了沐承恩一个。沐承恩身上的疼劲还没过去,摇了摇头,白泥白他一眼,咬了口手里的果子:“不就是接个骨,瞧你那怂样。爱吃不吃!”

沐承恩倚在树下,闭目调息。白泥很迅速的吃完一颗果子,她抬起头来,正好看到了沐承恩苍白的侧脸。他脸上的绷带早已脱落,白泥曾以为那会是一张惨不忍睹的脸,可是,原来除了在他的眼角和耳旁又几道还未长好的细小刀口,这张脸无论怎么看都很是顺眼。

白泥摇了摇头,心中直道:再怎么美,都是他那个变态师父在他脸上整改出来的,假的假的,都是假的,原本他一定是个极丑的人。

白泥侧头又看了一眼。只见承恩合上的双目,两排长长的睫毛在轻轻颤抖着,一缕斜阳洒在上面,像是罩了一层金沙。

“阿弥陀佛,假的,都是假的……”白泥双手合十,口中念叨。

密林中静了一会儿,白泥猛地睁开了双眼,这一睁正对上了沐承恩那双流波水眸,白泥赶紧站起身来,蹙眉道:“又追上来了,走!”

沐承恩点点头,扶着身后的树干正要起身,直觉一条腿像被生砍了一刀那么痛,险些栽倒。“我来。”白泥一撸袖子,粗鲁的扯过他的两条胳膊背在背上就跑。

沐承恩本就是个病秧子,常年病痛折磨出一副瘦弱的身子。白泥背着他,几乎比当初背着沐夜还要轻。他脚下如风,轻踏地一下,纵去数丈之远。

“你到底得罪什么人了,这么玩命的追杀你。”白泥喘着大气,侧头问道。

沐承恩想了想,回道:“想我死的人,应该挺多的。”

白泥一愣,扯出个轻笑:“那你活的挺坎坷啊。想你活的人,有吗?”

承恩低头,缓缓,点了下头。

“那不得了。只要还有一个在意你的,你就歹好好的活着,别叫他失望。好好活着,叫那些想你死的人失望,这么想想,也是件大快人心的事,是吧?”

沐承恩又点了下头:“你说的对。”

“哎,我好歹算是你的救命恩人,现在咱俩又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的名字我还不知道呢。”

沐承恩微怔,轻轻说道:“沐……”

“沐?”白泥惊讶地一侧头。沐承恩同是心中一惊,赶紧又道:“木头的木,枝叶的枝。我叫木枝。”

“噗。”白泥喷出一笑,略有失望的回过头,又道:“木枝?还木头呢!你家是世代砍柴的吗。”

沐承恩脸上泛起抹笑,他微微抬起头,正看见白泥露出的一截纤细的脖颈,皙白的皮肤,上面还有些许柔软微卷的散发,白泥奔跑间身上出了些汗,近处隐隐能闻到她身上的汗香味。沐承恩面上一热,赶紧侧开头,又问道:“你叫白泥吗?”

白泥点点头。“师祖爷爷给我起的,他老人家可神了前知五百年,后掐五百年,我哥一出生,他就给他赐了个‘云’字。我刚出生的时候,我爹喜滋滋抱着我给他老人家一瞧,结果就赐我个‘泥’字。唉,别说,没过几年,就看出我俩的‘云泥之别’来了。”

“泥字挺好,‘零落成泥碾作尘’,又有‘化作春泥更护花’,似俗却又不俗,看似无情却有情。”承恩说道。

白泥肩头一颤,将背上的那纤弱的身子往上一抬,边跑边说道:“哎妈呀,刚才有一瞬间,我还当我背的是我哥呢。那语气,那听不懂的词儿……”

“哎,木头,你有兄弟姐妹吗?”白雷又问道。

“有,我有一个姐姐。”

白泥回头看了眼身后,林子里空无一人,想来是已经摆脱掉了追兵,于是她脚下慢了些许。又道:“我挺羡慕有姐姐的人,不过,好在我有个天下第一的哥,他是天底下最疼我的人,吃的用的,送给我的都是第一好的。”白泥一连用了三个天下第一,脸上扬起明媚的笑。

沐承恩目光深远,微微点了下头。“嗯,她给我的,也总是最好的。”

白泥似是想到一事,脸上乐成个花,又道:“不过,最近我认识个好姑娘,我虽不能娶她,倒是可以认她做姐姐,要是沐夜……”

白泥那一个“夜”字还没有说完,飞纵的身子被脚下一道看不见的金丝绳索一绊,两个人飞出去五丈之远,白泥一个措手不及眼看脑门就要撞在一棵大树上了,沐承恩眼急一把扳住白泥的肩膀一个翻身。

“咚!”一声巨响。沐承恩的后背垫着白泥撞在了一棵树上,簌簌落叶,鸟惊四飞。

就在白泥眼冒金星之际,看不清多少个身穿黑衣的刺客从天而降,不多时,一行马队从前方疾驰而来。直到那一整队的人停驻在白泥和沐承恩的身前,白泥刚回过神来,抬头这么一看,一双眼瞬时瞪成了大葡萄。

“你,你你你……”

黑鬃高头大马,四蹄鎏金,一身紫黑长袍,领襟金银两色镶嵌,束发高盘,黑松木长簪。高坐马上的那人,身躯凛凛,英气逼人,一双幽暗深沉的眸子,两道弯眉浓如漆。白泥再见他一身的黑衣黑马,眼前猛地闪过了云川那一身翩翩白衣,在白泥的眼中,即便云川再落魄即便眼前的他在风光,可他们二人一白一黑,注定了,一个是神,一个是魔。

“宋、宋袁骥!”白泥理了理身上的狼狈,目光死死的盯着他,切齿间吐出几字。

“泥子,好久不见。”他凝起狡黠一笑。

“见你个头!”白泥说着,侧头呸了一口。那一圈将他们围住的黑衣逼近了些许,倒是宋袁骥笑着摆摆手,从马上跨下,他站在白泥身前,比白泥高了足足两个头,宋袁骥笑着伸出手,可那手还没碰到白泥的头顶,便被白泥一个巴掌呼了下去。

“白泥,这么久没见了,不想大哥吗?”宋袁骥疼溺的语气说着,再次将手伸向白泥。“瞧你小脸蛋脏的,似是吃了不少苦啊。”

白泥又一次毫不留情的呼开他的魔爪,一双手胡乱在脸上揉了揉,结果她一张小脸更花了。她直指着宋袁骥的面门,喊道:“滚蛋!我白泥这辈子就一个哥,你这大逆不道、丧尽天良、手足相残的混账,才不是我哥!”

宋袁骥怔了一下,脸上一抹寒气,转瞬即逝,他收回手背在身后,点头又道:“我和云川之间许多事,你还小,你不懂。”他沉思了一会儿,又问道:“云川他还好吗?”

白泥对视着他那双深不见的眸子,流转在那其中的关心,她也看不出是真还是假。白泥撇过头,不看他,只轻声说道:“人在做天在看,从小到大我哥他是如何对你的,你自己心里清楚。你夺走他的东西不要紧,你还要他的命……”白泥说着,心中一痛,眼眸瞬间湿润。幽幽间,哽咽的声音又道:“你在他身上下了毒,射了箭,用刀砍他,用剑刺他,可是,那些伤都比不上我哥他心里的痛。他不说,可我知道,我都知道的!宋袁骥,我告诉你,就算我哥他肯放过你,老天爷都不会的,我也不会!”

白泥说着,手猛地伸进腰间掏出一柄短刀,她挥着刀就朝宋袁骥的脸上劈去。可惜如今身为一国之君的宋袁骥身边的高手太多了,白泥直觉眼前一花,腹下一痛,身子竟被人一掌推飞了出去。

沐承恩就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大树旁边,他急速伸手一揽,白泥再次避开了撞树的危险。可是下手推她的人是个高手,白泥腹部受的那一掌很重,她刚直起身子就呕了口血出来。

“混账。”只听宋袁骥一声怒斥。林间又惊飞了几只鸟。

挥掌打白泥的那个黑衣跪倒在地,宋袁骥在他肩上狠狠踹了一脚,他那一脚可是用力,离的老远的白泥都听见了那人骨碎的声音。

“来人,将胡太医带过来。”宋袁骥一声令下,不多时,马队后面走过一个背药箱的老者,这就是皇朝太医院最高官阶的专属御医,白泥以前在宫中见过他,所以一眼便认出他来,却不知宋袁骥南下这么远,将这老头带过来是为何?莫不是怕死怕到这种程度了?

老头刚走到白泥的身边,就叫白泥一脚揣在了地上。白泥又啐出一口血,怒目瞪的老大:“宋袁骥,我告儿你,从小到大我是没什么出息,今儿我就叫你见识见识,咱攒了一辈子的骨气,就为了用在你身上的!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死都不叫你救。”

白泥知道近战是不行了,可是心中的怒不发泄出来又难受,随即脱下一只鞋朝着他的脸又扔了过去。

黑衣一步上前一剑将那破鞋劈成了两半。白泥脱下另一只,又扔,黑衣侍卫这次没用剑,翻身一脚将那鞋又踢了回来。白泥一愣神的功夫,沐承恩抬手将那飞来的鞋子挡下。

宋袁骥眉头一挑,突然冷声对身旁的黑衣问道:“刚才可看清了?”

黑衣点头作应:“看清了,确是那图案无疑。”

沐承恩听闻此,登时一颤,默然间将手移到了身后,他攥着手中的袖子,腕间的那朵莲花图案被遮住。

宋袁骥向后挥挥手,上来三四个黑衣人,他凝起一笑,笑中却暗藏杀意。他笑道:“你以为换副皮囊,便无人能找到你了?你爹不行,可我行。”

五个黑衣走上前来,就要捉住沐承恩的手臂之时,白泥一个挥臂通通扫去了一旁,手臂一张,直道:“宋、宋袁骥,你捉他做什么?他跟咱们的事儿没关系。”

宋袁骥阴阴的笑着:“你错了,我跟他之间的是,跟你没关系才是。”他刚说罢,几个黑衣再次上来捉沐承恩。

白泥怒了,抬起手中的短刀几与他们拼杀了起来,黑衣武功高过白泥,可轻功却不如她,又有忌惮,白泥几下闪身移位,也在他们身上划出了不少口子,一个黑衣忍耐不住了,抽出了腰间的配件,白泥以短刀挡下他手中的长剑,身子一近,又是一惊:

“这,这剑上的毒。”白泥猛地回忆起那天在山洞里遭黑衣人偷袭时,那些人剑上涂的毒也是这种味道。

白泥一个纵身回跳,护到沐承恩的身前,提声喊道:“宋袁骥你搞什么?这一路从荆北到荆南,一直是你派人在追杀我们?”

“我要杀的是他,我是刚刚才得知,原来一直同他在一起的人,是你。不然,我也不会亲自前来。”

“你不能杀他!”白泥回头看了看沐承恩,只见那个木头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没有惧怕,没有疑惑,甚至连一丝求情的意思都没有。白泥不禁咽了口口水,这小子大义凛然欣然赴死的,可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自己也会搭进去的。

“好,我不杀他。”宋袁骥看着白泥,诡诈地一笑,那笑却叫白泥觉得更加危险。他又道:“我留他一条命,不过,我要折磨他,叫他生不如死。有人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他……”

白泥的脸瞬间白了,他木木的回头看了沐承恩一眼。“木头,你怎么惹上这个变态玩意儿的?你惹谁不好。”

沐承恩摇了摇头。“我从未见过他。”

白泥看着他真诚的目光,回过头,再看看宋袁骥那双狐狸眼,一时竟也不知道该信谁。不过,有一件事情白泥清楚的很……

“宋袁骥!”白泥护在沐承恩身前,毅然说道:“你不能杀他,更不能折磨他,他要死了,我也活不成了。他要受了伤,我非歹疼死不可。你这么心狠手辣,不如先杀了我吧。”起码还能死个痛快,总比被那虫子啃破肚子要好吧。

宋袁骥眸光一黯,脸上划过一抹惊色。他上前几步,走到白泥和沐承恩的身前,只见眼前这两人同是一身的狼狈,同样是一脸的稚嫩,一样的,还有他们视死如归一般的目光。

宋袁骥紧咬着牙,嘴角噙着一抹涩笑,一双细狐狸眼直瞅着沐承恩,说道:“混小子,敢对我妹妹……”他一闭眼,牙关一松,转身扬起黑袍,提声又道:“回荆北大营,一起带回去。”

白泥一愣:“哎,宋袁骥,你啥意思!我,我不跟你回去,我要去崇华找我哥。”

宋袁骥一步上马,如墨般的黑色长袍迎风摆动,他居高临下,笑着回道:“大哥是带你回去养伤,至于云川,迟早会叫你见上的……”

白泥低头暗暗思索一会儿,再瞧瞧四周形势,杀出去是不可能了,转身再看看木头那一脸的伤和半残的腿。

“我告儿你啊!宋袁骥!我今儿可不是妥协,我坚决不会对恶势力低头啊,我是被你要挟,被你抓回去的。我心里,就我哥一人儿,我这可不是跟你走!”白泥扬着脸,义正言辞。

宋袁骥没忍住,笑出了声,点头道:“好,你是被我强行押回去的。”

白泥嗤出一气,一躬身,拍拍肩膀,对身后的沐承恩说道:“木头,走吧。我俩这倒霉劲儿真是无人能比了。”

沐承恩犹豫着,正要开口,却不料黑马之上的宋袁骥蹙眉直道:“白泥,你这是做什么?”

“他腿不行,我要背着他。”白泥想当然地回道。

“胡闹!”宋袁骥手中缰绳一紧。“你可知自己什么身份?背他?胡太医,你去看看那小子的伤势。”

前时被白泥一脚撂倒在地的老太医再次爬了起来,他蹒跚的几步走到沐承恩的身旁,弯下老腰,伸手这么一摸,皱巴巴的眉头纠成了一团,看着沐承恩的白脸,直道:

“谁给你接的骨头?这、这偏大了。亏了早,要不这腿要废啊!”

“…… ……”白泥缓缓移过眼,不敢看沐承恩的脸,咬牙只恨刚才怎么没一脚踹死这个老太医。

“戛呀,戛呀。”众人头顶一群乌鸦缓慢地飞过,黄昏时刻,密林间一片阴沉之色。

…… ……

崇华山明月阁

“沐姑娘,这间就是明月阁了,师祖老人家就在里面等着你,我们先退下了。”一个青衣的小弟子躬身退去了院中。

沐夜抬起脸,面前是一扇高大的红漆木门,她深深吸入一气,用手一推。也不知这门是用什么木头做的,看着沉重无比,用手一推却又轻巧的很。

“嘎。”一声,门开了。宽广的大厅里铺着深红色的华岩石,沐夜一步步走进来,大厅四下里一个人也没有。

“把门合上。”一个苍老却又底气十足的声音幽幽回荡在大厅里。沐夜转身,走回去合上门。又听得那老人的声音说道:“姑娘啊,我们又见面了。”

沐夜似是听出了这耳熟的声音,她抬头一看。银白色的长袍,雪白的头发和胡须,利目炯炯有神,这不就是那天在墓地里她救下的那个老人家吗?只是换下了那一身脏衣,换了个地界,给人的感觉竟是如此之大。如此看来,在那一天,这个崇华老师祖是刻意隐藏了身上的内力与气息,沐夜根本毫无察觉。

老师祖和蔼的笑着,老眼笑眯成一道缝,他将沐夜上下打量了一遍,轻轻,吐出一句:

“百香一族,二十岁成年,体有淡香,血带浓香,心呈玉珏。你还有不到半年的时间了,半年以后,全天下的人都会为你这一身香,一颗心而疯狂,而杀戮。到那一天来临时,你会怕吗?”

沐夜惊眸看着远在高台之上的老师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这一开口,旁的不提,直击沐夜最隐秘的身世和她的前路。沐夜紧紧的攥着袖中的双手,于他对视,坚定的声音回道:

“不怕,不会有那么一天的,因为我活不到那时候。”

老师祖颔首微微点头,沉声又道:“你娘和你说过一模一样的话,你与她,很像啊……”

沐夜紧攥住的双手一僵,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他,涩声问道:“我娘,她,来过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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